【流年·愿】不准进楼（征文·小说）

大叔，电动车不准进楼啦。楼梯门口，保安大姜笑着对老关说。大姜的笑，像勉强堆积到脸上的，有些僵硬，和平时的憨厚大相径庭。说话的声音，倒一如往常的朴实。

老关刚送孙子上学回来，正要推着两轮电动车进电梯，听见大姜的话，也笑着回应道，嗨，我咋不知道呢？电车快没电了，不进楼，去哪儿充电啊？

这一星期，消防部门要不定期来咱小区抽查电动车存放情况，楼道里不让存放电动车。大姜依然笑着说。

我得充电啊。你看，就剩两格电了，上午接孩子放学，不够用。老关也笑着回应。

大姜又说，领导要求大家到西院墙根儿那儿充电。

嗨！西院墙根儿那儿？你不会不知道吧？老电动三轮车、破自行车，挤得满当当的，哪有空隙啊？老关又笑着说。

这个城市里，前年国庆节开始，禁止三轮电动车上路，大量电动三轮车被淘汰，有些，就被业主扔在小区西院墙根儿的车棚那里，时间久了，跟那些很久无人问津的破旧自行车一样，荡满了尘土。

大姜依然讪讪地笑着说，领导下令，俺一个小保安，只能听喝。今天，派我守着你们这五号楼的电梯，要求只能出，不能进。还说要是我放进去一个，就扣我的工资。大叔……你看这！大姜咂吧几下嘴，苦笑着脸。

理解你的难处。可是，西院墙根儿的充电插座，就是能用，我也不会，那玩意儿，得用手机扫描付款，忒时髦，我玩不来。儿子和儿媳妇都上班去了，也不能因为这事儿，把他们从班上喊回来吧？老关皱着眉头说。

这样吧，大叔，你把车子放西院墙根儿那儿，卸下电池，提过来，进电梯上楼充电吧。

我这电动车，电池齁沉，提着走，走不几步，就得歇一歇。老关摇摇头。

这样，大叔，我去帮你提过来。大姜依然陪着笑说。

老关笑着对大姜说，真难为你了。

大姜回应道，大叔能理解，就十分感谢了。

说话之间，陆陆续续，又来了五六辆电动车，车主们听见大姜和老关的对话，都默默调转车头，驶向小区西院墙根儿车棚附近。老关也只好骑过去。大姜一条腿有些残疾，踮踮地跟着走过来。

车棚里，停放的很多是荡满灰尘的破旧电动三轮、自行车。车棚东侧，是消防通道。新推过来的电动车，大多摆在了消防通道上。老关也只好将电动车停在消防通道上。大姜帮老关取出电池，踮着一条腿，提到楼道电梯口，放进去，满脸是汗，微笑着，与老关挥挥手。

老关连说：谢谢！谢谢！

大姜依然一脸憨厚地笑笑，不用客气，大叔！

第二天，小区大门口，每一个楼道里面，都贴了大红标语，禁止电动车进电梯！电动车不许存放楼道内！请把电动车统一停放至指定地点！……

喇叭里，也哇哩哇啦地播放着：接上级消防部门通知……为了居民人身安全……请业主们自觉把电动车存放至规定区域……不听劝阻，情节严重者，将根据情节轻重，严肃处理……

喇叭音质不好，不仔细听，就听不清楚喊的是什么。不管居民听不听得清楚，那喇叭不管不顾，就那么一直声嘶力竭地嚎叫着。从上午八点钟开始，一直嚎叫到下午六点。

中午，老关又送孙子回来，碰见同一楼道里的老张，老张对老关说。你听听，大喇叭一直这样嚎，嚎丧一样，烦死人了。

老关笑笑，这大喇叭一喊，让人想起当年生产队里的大喇叭。想不到，几十年过去了，还用这一套老掉牙的办法，制造噪音。

老张又说，一看满院子的大红标语，就觉得时光又倒回到四五十年前啦。

老关叹口气，唉！形式主义，阴魂不散。

第三天早晨，老关送孙子上学回来，看见几位保安正抬着电动车，往西院墙根儿车棚附近挪移。

这个小区的电梯又短又窄，斜着放，勉强放进去两辆电动车，再有四五个人进去，就满满当当了。特别是接送孩子的高峰期，等电梯得等十几分钟，真是急死人。所以，平时，有很多业主，也嫌电动车进楼道太拥挤，就把电动车停放在楼前空地里，停得横七竖八，乱七八糟。这种乱象，平时没人管，如今，消防部门要检查了，小区物业才上了紧，打开大喇叭，催促业主，将所有电动车都停放到小区西院墙车棚那里。好多业主没当回事儿，照常停放到楼前空地。小区物业只好让保安动手。

大姜也在其中。电动车锁着，抬着走，挺费劲。大姜和另一位保安一起，抬着一辆电动车的后座，弯腰，叉腿，踮脚，一步一挪，憋得满脸通红。

老关看见了，就跟大姜开玩笑，又出大力啦？

大姜摇摇头，依然一脸憨厚，笑着说，领导让干，不干不行啊。

老关笑着回应，是啊！拿人俸禄，替人当差。

大姜又苦笑着说，一个月，两千多块钱。除了值班，还得干这苦力活，累得跟孙子似的。

老关叹口气，唉！想再说什么，又不想说了，对大姜摆摆手。

老关知道大姜家在城郊农村，因为腿有残疾，才不得不当了保安。他家里还有爱人和两个孩子。爱人种地，粮食蔬菜倒不愁，但是，其它花销，就全指望大姜的工资。大姜这样的穷人，生活太难啦。一边想着，一边目送大姜踮着脚一步步往西走。

中午接孩子的时间到了，电梯里，老关又碰到老张，俩人一起走出来，老张发现楼前的电动车都没有了，惊叹道：咦！电动车呢？哪儿去了？

老关告诉他，今天八点以后，保安都给挪到西院墙根儿了。你的，大概也被挪那儿去了。

老张有些恼火，也不吭一声，就挪走了。得找他们，说道说道！

老关说，放学时间快到了，还是赶紧找到你的电动车，先去接孩子再说。回来，有时间了，再跟他们讲理，也不晚。

到了西院墙根儿，来来回回，踅摸了好几趟，俩人才在拥挤得密密匝匝的电动车堆里找到老张的电动车，二人齐动手，费力巴哈拉出来，赶紧去接孩子。

下午两点多，送完孩子回来不久，老张来敲老关的门，对老关说，走，找物业说理去。

老关本不是一个多事的人，又不好意思驳老张的面子，就和老张一起，先去找大门口的保卫。大门口，两个保卫值班。一个是大姜，一个是戴眼镜的瘦高个。大姜还没来得及说，瘦高个就抢先回答，这是领导让我们干的，你去二号楼下面的小区服务中心找领导问吧。

俩人又去服务中心，三两打听，找到物业经理。

物业经理姓王，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，长得白白净净，挺富态。白色体恤衫，蓝裤子，脚上一双铮亮的皮鞋，有派头。他听老张发了一顿牢骚后，忙道歉，对不起，大爷，上级通知今天要来检查，时间紧急，我们考虑不周，没来得及及时通知你们，是我们工作不到位。

老张说，你们考虑不周，可把我折腾坏了，差点儿耽误接送孩子。要不是老关大哥，我都不知道去哪儿找电动车了。

老关在一旁说，要是每座楼前空地都加盖自行车棚，多安点儿插座，不就解决根本问题了吗？

王经理微笑着，连连点头，是啊！是啊！

老关继续说，其实，每天都把电动车推上楼，我们业主也嫌麻烦。再说了，在自己家里充电，也不安全啊。最近，新闻联播上播放了，微信上也疯传，有人在家里给电动车充电，电池爆炸了，整座大楼都跟着起火了。多可怕啊！

王经理说，是啊！这个问题确实得解决。去年开始，我们就一直向上级反映。上级答复，得跟开发商交涉。

老张说，干打雷，不下雨，喊得再响，解决不了问题，都白搭。

王经理笑着附和道，是啊！我们也很着急。想解决问题，就得多向领导反映，反映多了，他们烦。不给业主解决实际问题，业主肯定有意见。说着，他摊开双手，表示无奈。

老关听了王经理的话，心想，油条一根，责任往上推，自己又委屈得不得了。

老张被窗外的喇叭吵得心烦，指着窗外，大声说，你们那个破喇叭整天喊得人心烦，能不能关掉？

这事儿，王经理倒很干脆，马上斩钉截铁地回答，这个，可以，马上关掉！

然后，走出自己办公室，对临近房间喊了一声，小刘！赶快把喇叭关掉！以后，再也不要乱开喇叭！

临近房间传出来嗲嗲的女声，好的！王经理！

说话间，喇叭就关掉了。院子里，一下子，寂静下来，老关和老张的耳朵也马上清静许多，却好一会儿不适应。

王经理回过身来，又对老关和老张说，二位大爷，希望以后继续多提宝贵意见，以便我们改进工作。

他这一说，老张的火气消减了些，语气缓和下来，说，你们就管着这小区，我们不找你们找谁啊？你们赶紧再向上级反映反映，得解决根本问题啊。

老关也说，光抓枝节问题，搞形式主义，应付检查，不解决主要矛盾，哪行啊？

第三天，下雨了，早晨起来，小雨淅沥，中午，该接孩子的时候，中雨转大暴雨。哗哗哗，天地之间，扯成水帘幕，倾倒下来。

接孩子回来的业主们，纷纷骑着电动车进电梯。个别的，就把电动车停放在一楼的楼道里。一楼楼道很狭窄，也就勉强能并行两辆电动车，很窄的楼道，放了一溜电动车，就更窄，进楼道，更不方便。不一会儿，电梯前，楼道外，堵了十几辆电动车。带着孩子们的业主们，淋得像落汤鸡，楼门里外，排着队，等着进电梯。大家不由议论纷纷。

一位年轻人说，楼前要是有个车棚，电动车都存放外面，多好啊。

老张气呼呼地说，开发商催我们买楼的时候，吹得天花乱坠，说有专门的电动车棚，这倒好，就在西院墙根儿，弄了一窄溜车棚，糊弄大家。车棚多了，哪有这档子事儿？

老关说，咱这是学区房，多盖楼不愁卖。开发商为了多赚钱，就多盖楼，这么小的地方，盖了九栋楼，楼与楼之间的空间这么小，想加盖车棚，门前这一小片绿化带，就得毁掉！

另一位三十多岁穿红雨披的妇女说，毁掉就毁掉，盖车棚当紧啊！

她身旁一位大眼睛妇女马上说，盖车棚，找谁啊？找开发商吗？咱去哪儿找啊？

穿红雨披的妇女又说，开发商咱找不到，找小区物业啊！小区物业一定知道找谁，得催他们。

老关说，我和老张一起找过，他们哪里有权解决这问题？他们也是一肚子苦水。

大眼睛妇女说，咱们在小区业主微信群里搞个联名上诉，小区物业解决不了，再找政府反映。

穿红雨披的妇女马上附和，对啊！在微信群里搞个接龙，给物业造造压力。他们害怕了，会向上头多反映。

大眼睛妇女眼睛瞪得更大，说，现在的政府，就怕老百姓闹事儿。物业如果把咱们的联名上诉反映上去，说不定，政府怕了，会想办法，压着开发商，尽快解决。

果然，当天，就有人牵头，在小区业主微信群里搞联名接龙，很快，就接了五六百个。微信群里，群情激昂，说什么话的都有。甚至有人提议，瞅个时间，集合起来，拉着标语，到市政府门前请愿。

小区物业马上在群里答复，各位业主的联名诉求，已经如实向上级反映，请大家相信，问题会很快解决。

几天过去，动静不大。大家在群里议论得更热烈。小区物业又回复，政府有关部分正在协商，估计很快就有结果。

半个月过去了，断断续续，雨下个不停，这座城市里，很多地方都积了水。小区里虽然没积水，也是水汪汪的。业主们，接送孩子回来，或者下班回来，都不得不将电动车推进电梯，存放到自家楼道里或者房间里。小区业主微信群里，接龙的，越来越多。除了接龙，大家谈论的话题，还是加盖车棚的问题。

期间，小区物业接连回复几次。

已经向政府有关部门打了报告，正等待批复。

政府有关部门批示了，正协调有关单位，协同解决。

有关部门已经和开发商交涉，整改方案很快就有眉目。

每一次回复后面，都劝告业主们，很快就有结果，请大家耐心等待。

一个月过去了，依然没有实质性结果，依然是让大家耐心等待。

又一天，老关和老张又走到了一起。等电梯的时候，无意中，老关仰头看见电梯顶上头，贴着一条蜡红纸，颜色依然鲜艳。鲜艳的蜡红纸上，打印着一溜黑体大字：禁止电动车进电梯！楼内充电

老关扑哧笑了，指着上头的字，对老张说，平时，还真没注意，这上头竟然有这么一条狗屁不通的标语。凭这狗屁不通的文字，也难把电动车存放问题管理好。

老张说，嗨！哪儿还有人管？现在的保安，还有人管这事儿吗？

俩人正说着，电梯从地下二上来了，大姜在里面。

老关问大姜，地下两层安检完了，接着上三十二层楼顶去安检？

可不是嘛！每四个小时就得检查一次。

老张对大姜说，我俩正说着你们呢。现在，你们保安还管电动车进电梯这事儿吗？

大姜照旧憨厚地笑笑，当官的没催，小卒子才不会自讨苦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