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米面粑粑和夹粮馍（秦之味 65）

原创： 侯玲 

       雷始收声，蛰虫坯户，潦水尽寒潭清，不经意就过了秋分。眼看玉米金黄高粱红，北方的田里又是一番丰收景象。

想起多年前的田里劳作，我总带着莫名的紧张。玉米高粱都是高杆作物，虽说有沉甸甸的玉米棒子，高粱穗子，可这种作物一点都不和善。即使丰收在望，它们还有最后的武器。薄如利刃的大片叶子，萧瑟的秋风也不能奈何它。那些枯黄的叶子边长着毛茸茸的锯齿，人扳棒子削高粱，它们就拉人胳膊面庞，回家时胳膊腿总有细细碎碎的血痕，痒疼难耐。每每此时，奶奶就沉沉地一声叹息：恓惶啊，可怜矣。我总觉得她不仅是说人活着不易，好像还有对玉米，高粱和这块土地的心疼。劳作如此艰辛，粮食就要万分珍惜。

玉米高粱是粗粮，奶奶会换着法把粗粮细作，她那份沉稳的心思，让我的母亲沿袭下来。多年以后，母亲教我蒸玉米面粑粑或者夹粮馍时，总是一面揉面，一面说着奶奶的好；一边烧火，一边念叨奶奶蒸的馍馍香甜。我就及时地补充：我爱吃我奶蒸的玉米面粑粑。母亲说：你和黑狗跟着你奶，你奶掰块馍，你一口，黑狗一口。一块馍她还没吃几口就没了。我又怅然了。我的黑狗忠诚无比，可岁月带走了它。我的奶奶已去世多年，我留下的，是四季里她做的美食滋味。

在我成长的几十年里，每个秋天，母亲用一个月的时间收获，再晾晒得了粮食颗粒，选个大太阳的日子磨面，眼看着就能吃到嘴。玉米面粉扑扑的黄，高粱面浅浅的红褐色。母亲问我：先吃玉米面粑粑还是夹粮馍？我就说：吃了黄的吃红的。母亲不闲烦，她半夜起来发麦面酵头。吃过早饭酵头发成汤水。母亲用沸水烫黄玉米面，烫红高粱面。大瓷盆里各样面只烫一半，再用加了几粒糖精的温水拌入酵头。这一番忙碌要半晌。搅拌，揉制，都是力气活，母亲做得有条不紊。大盆里淡淡黄的玉米发面，小半盆高粱发面红殷殷柔顺，这两盆杂粮面，母亲做得软和提溜。半盆麦面做得硬朗光滑。不管活路多么复杂，母亲心里总是有数，这才是一个主妇的好打算。

我和母亲坐在太阳下拉话，面在温热的灶台上发酵。母亲说：半盆玉米面发好就是胀鼓鼓一盆，等发好直接扣在笼布上摊开，就能蒸。可不能在面块同等大的盆里发酵，尤其做玉米面粑粑的发面，那会淌得没边没沿，就别想蒸粑粑，收拾残局都要半天。母亲说的这般详尽，我就追问：是不是谁把发面淌到案板了？母亲轻笑不说，我东猜西猜。无外乎是认识人里的邋遢人。这事，手脚麻利有经验的主妇不会做。

日过三竿。母亲喊我抱几根干柴火。她掀开三个面盆的苫布，果然面盆里都是胀乎乎，尤其玉米面透着甜香酵面香。母亲温水和面碱，伸开五指蘸了碱水给三块面团一一扎过。我铺好蒸笼，看着玉米发面徐徐倒进笼。母亲说：看这没筋骨的样就对着。软和，蒸时才能发胀。我等着做夹粮馍。母亲把麦面发面擀成大饼，把软和的高粱面发面倒在大饼上。我等着用铁铲抹开高粱面，做这事，我有的是耐心，母亲会由我玩一会。锅里沸水催促，母亲接过我的铁铲三两下抹匀称，轻轻卷起，白面夹裹着高粱面像个大蟒。母亲手起刀落，一刀一个稳准狠地剁下去，面剂子端进笼。套上草圈盖好席盖，压上锅板再架大石头。这一系列活，节凑繁密得像鼓点。母亲沉着脸，不容我有半点惫懒。她一鼓作气下力气烧火，终于，笼里蒸汽冒出，厨房仙境一派。母亲才脸色和缓。我很不解，蒸馍馍又不是打仗，何至于要严肃至此？这事上，母亲从不退让。她说：做啥就有个啥拿法，关键处的严丝合缝不比你考试轻松。我想，这也算是我家厨房的家训。

在做吃食这件事上，母亲一不喜假人手，二不愿驳人意。她说：大事我是做不来，可做吃食就是分内的事呢。谁想吃啥就说，只要有食材，我就做。她把这话对我说了四十年，也身体力行做到了，我被母亲宠着惯着吃大了。到如今，她很骄傲，我终于成了能吃会吃的人。我也沿袭她的厨房家训，但凡家人喜欢，总千方百计做来尝尝。

昨天我和父母忆旧，说起几桩吃食笑话。一则是关于玉米面吃食。早些年关中贫困，三餐粗粮为主。新女婿做客，丈人招呼他：你吃玉米面粑粑，挟个凉拌玉米搅团，再喝点玉米糁。任他怎劝说，新女婿唯有一句：一样。三样吃食都是玉米面制成，当然是一样。另一则是关于我的表哥。表哥儿时在姥姥家也欠吃食，一次在小米粥里泡了风干的高粱馍疙瘩，两岁的他一口一个嚼得香甜，开心地嚷嚷：馍好吃的和枣一样。贫瘠的日子，笑话笑过留一地的苦涩。

今日的厨房，米面富足，玉米面高粱面成了稀罕。前几日，亲戚从老家捎时令新鲜果蔬，还有两袋子新磨的粗粮面。我趁着昨日的笑话劲还在，催着母亲蒸馍，我说：我也要吃“一样”的早饭，玉米面粑粑配玉米糁，再泡几疙瘩高粱馍馍，当枣儿嚼。母亲说：你要真爱吃我还就天天做，只怕如今肥鸡大鸭子吃得人口叼，再没有以前的滋味。我拍着胸脯说：不怕，有我给你讲往事添滋味，玉米面粑粑也是大情怀，高粱馍也很稀罕。最好蒸点夹粮馍，吃着趁口还养眼。

母亲被我一番慷慨激昂的往事情怀说动了心，起身去厨房。我乐滋滋地泡茶。总是要把最拿手的美味给最爱的人，才是不辜负天赐的当下。

金灿灿的玉米面粑粑，蜂窝状像窟窿眼睛，热腾腾的疏松香甜。夹粮馍一层白一层褐红，看着有趣吃着甜香。这样的馍让母亲很满意，我用细瓷白碟盛了它们配茶。母亲说：粗粮馍馍身份尊贵也的能上茶席了？我笑说：有了爱加持，粗粮馍馍身价倍增。母亲说：你奶要是还活着，看见粗粮馍馍这般矜贵，她就笑死了。我说：快到十月一，给我奶上坟时可要记着说这事。母亲常有这习惯，把最近的日常唠唠叨叨说给去世的亲人。如今，我也成了这个模样。

秋高气爽，茶香袅袅。我掰一口玉米面粑粑喝口茶；吃一口夹粮馍喝口茶，这日子是比以前舒坦了，玉米面粑粑和夹粮馍的滋味，也浓着呢。